学术文献最近才开始探讨CBDC对货币政策与银行系统的影响，但研究结论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模型结构以及CBDC引入的方式。虽然Keister（2023）提出了负面证据：CBDC会挤出银行存款、推高银行融资成本并减少投资。但多数研究均认为CBDC对现有银行体系有积极影响，金融系统的稳定性大幅增长、经济效率显著提高。Barrdear（2016）基于美国数据校准的模型发现，通过央行购买政府债券，注入相当于30%GDP规模的CBDC，可实现近3%的产出增长。Brunnermeier（2019）指出CBDC配合央行穿透式融资不会引发信贷紧缩或破坏金融稳定；Andolfatto（2021）发现CBDC对银行贷款活动及利率无负面影响；Chiu（2023）发现若银行在存款市场拥有定价权，CBDC可增强竞争、提高存款利率、扩大中介规模并增加产出。
一些研究从全球视角记录了CBDC的推广策略及用户使用情况。正如Cong（2022）所指出的，世界各国一直在法定货币、加密货币和CBDC之间寻找动态平衡。文章发现，拥有强势但非主导货币的国家从CBDC中获益最多。Bijlsma（2021）利用荷兰消费者数据发现，CBDC的使用受到信任、知识、利率和隐私担忧的影响。Lee（2021）进一步提出了一种可用于CBDC的基于区块链的结算系统，该系统通过添加管理员账本以提高市场管理效率。
因为很少有央行真正启用CDBC，所以此前大多数研究基于缺乏数据和实证依据的理论模型来得出结论，近期文献使用了实证数据来研究CBDC的影响：Whited（2023）利用美国季度银行数据，发现每发行1美元CBDC将边际替代约80美分的银行存款；银行贷款下降幅度约为存款下降额的四分之一。Li（2024）利用加拿大家庭及消费者数据，发现不提供互补金融产品的无息CBDC必须具备广泛的服务网络才能显著挤占银行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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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人民币的设计与特征
数字人民币是中国法定货币的数字形式，是由中国人民银行支持的法定货币；数字人民币的设计初衷是替代零售业务中的实物现金，并被计入M0。数字人民币采用功能层次分明的双层运营体系：第一层由中国人民银行通过10家指定商业银行进行100%准备金发行和回收；第二层由商业银行作为主要中介机构，通过兑换和流通数字人民币向公众分发。同时推动拥有海量用户的现有移动支付平台（支付宝、微信支付）及电信运营商等机构加入，在其商业生态中将数字人民币作为支付工具推广。中国人民银行不向二层运营机构收取兑换流通费用，这些机构也不得向个人用户收取服务费。
双层运营体系有助于缓解央行与商业银行间的竞争，避免冲击现有银行体系。例如当前数字人民币持有者不会从央行或商业银行获得利息，这避免了银行存款的挤出效应。
图1 数字人民币的双层运营架构
根据中国人民银行2021年7月发布的白皮书，数字人民币旨在保持实物现金的自动结算与匿名特性，同时实现电子支付的低成本、高效率目标。为实现类似现金的自动结算功能，数字人民币采用与银行账户松耦合模式，支持两个数字人民币钱包间直接交易而无需银行账户介入。用户需下载数字钱包存储数字人民币（类似实体钱包存储现金），钱包设分级身份认证机制，支持个人/企业账户以及软/硬钱包形式。
数字人民币遵循小额匿名、大额可溯原则：小额交易中个人及交易信息对第三方中介匿名，有别于传统银行交易；但数字人民币交易对中国人民银行及信息共享授权机构并非匿名。央行拥有全量交易数据访问权，可基于监管需求追踪异常金额交易身份。此外，数字人民币搭载智能合约功能，可通过预设编程条件与规则实现自动交易。
在双层运营体系下，中国人民银行负责构建连接指定银行的基础智能合约平台，发布技术标准并授权由其自身和参与实体开发的智能合约模块。指定银行确保能连接中国人民银行系统的安全智能合约执行环境，并根据商业企业的各种需求定制智能合约。一个当前正在使用的主要智能合约模块是“担保支付”，这是一个安装在数字人民币钱包中的应用程序，用于存储客户的预付存款。消费者每次从钱包中支出数字人民币时都需要签名确认，预付资金才能通过银行转移至商家，这有助于防止商家挪用预付资金从而保护消费者权益。图2显示，担保支付已在健身、美容、购物、教育和加油等传统要求消费者在实际消费前一次性付款的多个商业领域被接受。迄今为止，数字人民币智能合约已应用于涉及预付卡消费、数字人民币红包消费和政府补贴发放等场景。
图2 担保支付的应用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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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人民币的探索历程
中国人民银行在2014年成立了专项工作组以研究数字货币的技术细节、发行和测试等环节；2016年，中国人民银行成立了数字货币研究所；2017年，中国人民银行启动了数字货币/电子支付项目，并完成了顶层设计、标准制定、调试和测试工作；2020年4月，中国人民银行在北京、深圳、苏州、雄安、成都四个城市启动了首批试点测试；2020年10月，上海、海南、长沙、西安、青岛、大连成为新一批数字货币试点城市。截至2024年8月，中国人民银行已第四次扩大试点范围，总共覆盖了17个省（表1列出了所有试点城市）。
表1 数字人民币的所有试点城市
为促进数字人民币在试点的使用范围，地方政府通过数字红包分发数字人民币。个人可以使用数字人民币优惠券在零售商店购买商品、充值交通卡等，但无法从优惠券中提取现金。试点城市还举办了许多其他活动来推广数字人民币的使用。例如，苏州地铁5号线于2021年6月29日正式开通运营，所有售票机均支持数字人民币作为支付手段。2022年1月7日，交通银行与上海就业促进中心合作，通过数字人民币发放失业补贴。2022年3月，海南省将数字人民币纳入新能源汽车促销活动以抵扣首付。根据中国人民银行披露的汇总统计数据，截至2024年5月31日，试点地区的数字人民币交易总额达到66,000亿元。截至2023年6月30日，累计交易达到9.5亿笔。
图3 数字人民币的交易规模
个人对数字人民币的使用仍处于初期阶段。表2比较了银行卡、现有第三方支付工具和数字人民币的接受程度。截至2023年6月30日，流通中的数字人民币总额为165亿元，而流通中现金总量为10.54万亿元。按14亿人口计算，每个人钱包中的平均数字人民币仅为11.78元。根据中国人民银行2023年发布的支付报告，约有9亿人正在使用第三方支付工具，存入这些支付工具的存款为27,432亿元，该金额相当于央行的准备金。这些结果表明，个人主要将第三方在线支付作为支付工具，并将银行账户作为储蓄工具。表2还展示了2020年至2024年每年各支付方式的交易金额和期末余额。
表2 现有支付方式的规模比较 （十亿元）
通过中国人民银行的数字人民币应用程序，个人和企业可以通过在十家授权商业银行的任一银行账户中用现金兑换数字人民币。表3展示了从2022年1月到2023年2月，围绕数字人民币推广活动，在一家指定银行创建个人数字人民币钱包的数量。我们发现与活动前三天相比，活动后三天内创建的个人数字人民币钱包数量急剧增加。这表明，免费发放和推广活动能够吸引人们使用数字人民币。
表3 不同事件期间新增的个人数字人民币钱包数量
进一步的分析结果表明，与不发放数字人民币红包券的城市相比，发放促销红包券的城市似乎在促销活动后见证了更高的数字人民币交易数量、更大的交易金额、更多创建的钱包以及更多接受数字人民币的商户。
图4 每次推广活动当天创建的钱包数量以及同期的累计钱包数量
表4列出了十家授权商业银行的数字人民币和银行卡（借记卡和信用卡）交易数据。与银行卡交易额相比，数字人民币的交易额仍然有限；与已发行的银行卡数量相比，数字人民币钱包的数量也同样有限。
表4 部分授权商业银行的数字人民币和银行卡数据（百万）
自2021年起，使用微信或支付宝的各种电子商务平台，如京东、携程已开始将数字人民币作为替代支付方式之一。苹果、华为、小米、vivo、OPPO等手机开始在其应用商店中纳入数字人民币应用程序。最近，数字人民币的使用扩展到除替代现金以外的新应用场景：2023年4月，常熟市宣布政府雇员将以数字人民币形式接收工资。2023年5月，一家经纪公司向客户提供以数字人民币购买的金融产品。从2023年9月起，顾客可以用数字人民币购买预付消费套餐，如健身房辅导卡。数字人民币内置的带有预设功能的智能合约将使消费者在企业破产时能立即拿回未消费的押金。2023年10月，中国石油国际有限公司为其原油业务进行了首次跨境数字人民币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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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人民币推广面临的局限性
尽管进行了大量推广，但个人用户对数字人民币的整体采用率仍不理想，可能的原因在于：
（1）数字人民币试点聚焦零售消费产品与个人用户，由于私营移动支付技术的发展，中国已基本转型为无现金社会，数字人民币作为实物现金替代品，相比支付宝和微信支付既无创新性也缺乏竞争力；
（2）在第三方支付平台主导的市场中，数字人民币初期推广需投入大量线下资源，要求中国人民银行、试点地区政府及参与企业承担重大监管成本与运营预算，央行难以持续激励相关方。参与银行处理个人业务时，既无法通过数字人民币兑换获利（如银行卡发卡收益），也不能将客户持有的数字人民币作为存款发放计息贷款，反需承担技术改造额外成本以兼容数字人民币钱包及相关基建；
（3）在第三方支付平台（小额交易）和银行卡（大额支付）并存情况下，个人用户使用数字人民币动力薄弱，即使试点地区发放数字人民币红包激励开户，用户转换支付方式的收益甚微。相比现金，数字人民币匿名性缺失使其吸引力下降。相较微信、支付宝等成熟电子支付生态，数字人民币对个人消费者吸引力不足：零售用户已习惯私营支付网络的全方位服务（含理财产品收益、个性化商品、社交工具及视频分享等），且私营平台能利用用户数据创造额外商机与利润，持续强化生态壁垒；
（4）除监管执法外，政府在激烈市场竞争中推广数字人民币的资源有限。为提升接受度需加强公众认知教育，这将消耗中国人民银行及参与机构大量预算。自2019年起，微信、支付宝等平台客户钱包存款须100%缴存央行准备金，私营在线支付平台监管风险极低，进一步弱化了国家背书的数字人民币在支付市场的竞争优势。
中国人民银行正在评估数字人民币初步部署的影响，随着经验积累，其使用范围和目标将从零售现金替代扩展到国内外通用支付工具；并增加智能合约功能以应用于跨境支付、企业间交易、金融产品购买或银行贷款发放等多种场景。这种潜在变化需配套更广泛的制度、监管和法律变革。
06
总结
央行数字货币很少部署且实证研究数据极为有限，中国数字人民币的部署经验引发了关于央行数字货币的若干问题。政府支持的数字货币应如何在由私营第三方机构开发的现有在线支付、实体现金和银行卡并存的市场中定位？央行数字货币作为公共物品，重要的是明确各参与实体的职责以及每个实体应承担的利益与成本。是否应进一步提高央行数字货币的吸引力？例如对接受央行数字货币的商户不收取交易费用，或为央行数字货币存款计付利息收入？随着全球央行数字货币的发展，跨境交易可加速各央行数字货币间的互操作性。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协定区域——全球最大自贸协定区——可能成为由这些数字货币主导的市场。随着数字货币对跨境交易影响力的日益增强，央行数字货币或可进一步刺激替代性贸易货币的国际化及全球去美元化趋势。
原文：
作者信息：HaiChen Bai, Mei Luo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Management, Tsinghua University, China), Lin William Cong (Cornell SC Johnson College of Business (Johnson), Fudan FISF, ABFER, and NBER, United States), Ping Xie (China Investment Corporation, China)
文章来源：Journal of Corporate Finance, Volume 91, April 2025
选题：货币银行与金融监管选题组
策划、整理：牛帅
监制：商倩、胡云清
版面编辑｜王琳涵
责任编辑｜李锦璇、阎奕舟
主编｜安然、李婧怡返回搜狐，查看更多